景德镇:千年“瓷引力”,不“抢”人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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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镇:千年“瓷引力”,不“抢”人自来

法国艺术家开弥与景德镇工匠交流。本版摄影:王中庆

法国艺术家开弥与景德镇工匠交流。本版摄影:王中庆

日本艺术家高柳绫绪用自己创作的天目盏表演茶道。

日本艺术家高柳绫绪用自己创作的天目盏表演茶道。

土耳其艺术家爱可在景德镇创作。

土耳其艺术家爱可在景德镇创作。

一座中部普通城市,没法参与“抢人大战”,人口却呈现净流入态势,引来“景漂”3万、外籍“洋景漂”5000多……

在漂洋过海而来的“洋景漂”眼中,瓷都景德镇已成为他们体验中国发展、感知中国文化的新窗口,赋予他们深沉而持久的创造力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程迪

景德镇,作为世界陶瓷的“心脏”,是世界认识中国、中国走向世界的文化符号。从昌江到鄱阳湖、再到长江,中国的历史、诗词、艺术等,都蕴含在这些瓷器中,如同一段世代相传的美妙旋律传遍世界。

“景漂”3万多人、外籍“洋景漂”5000多人……记者采访发现,这座江南山城并没有雄厚的财力参与“抢人大战”,这些年来却呈现人口净流入态势。这种醒目的“逆行”,在作为劳务输出区域的中部数省中非常少见。

景德镇的手工陶瓷技艺传承世世代代延续至今,这份手工陶瓷中有中国文化底蕴、手工艺人创作经历乃至世界文化交流融合的故事。在不远万里而来的“洋景漂”眼中,景德镇已成为他们体验中国发展、感知中国文化的新窗口,赋予他们深沉而持久的创造力。

中西方审美在这里碰撞出“火花”

初到中国景德镇时,法国女孩开弥惊叹:“地球上怎么有这么一座一个行业做了一千年的城市?”

拥有千年制瓷史的景德镇被誉为中国瓷都,在当下依然拥有全球最完备的手工制瓷体系。

长期研究景德镇的南昌大学教授胡平说,据史料记载,1700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只在欧洲港口一天就卸下14万余件中国瓷器;1729年至1794年,该公司运销中国瓷器达4300万件。明代中晚期至清初的两百余年,是中国瓷器出口的黄金时期,约有3亿件中国瓷器在欧洲登岸。输出的瓷器,主要是景德镇民窑的青花瓷、彩瓷,还有广东、福建等地生产的一些瓷器。

积淀与传承,也是景德镇文化自信的底气,形成强大的“瓷引力”。

循着中国瓷器的源头,开弥从法国南部的家乡来到景德镇。曾辗转法国、英国、瑞士、荷兰等地学习陶瓷的她,发现自己魂牵梦绕的城市还是这个中国中部小城。“过去我到一个地方很难待够两年,然后就想着去下一个地方。”她说,景德镇给她的感受截然不同。

“此前也来过景德镇几次,每次离开的时候就像可怜兮兮的林黛玉,魂都丢在这里。”开弥2015年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毕业后,第二年就来到景德镇常住,“景德镇是一座给予我诸多情感共鸣的城市。历史的积淀,铸就了它那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和独特的艺术氛围”。

刚来景德镇时,开弥慕名前往雕塑瓷厂旧址拜访一户瓷艺工人请求合作,却遭遇闭门羹。“第一次去,我连说带比划,他们不知道我想说什么;第二次去,他们听懂了我的意思,但回复说‘没工夫’。后来我厚着脸皮,隔三岔五地在他们工作室学习,跟他们渐渐熟悉,后来也愿意跟我合作了。”开弥说,这家的老瓷工13岁就做学徒,偶尔露一手绝活,就让她佩服得不行。

中西方审美由此“碰撞”出“火花”。

中国传统陶瓷雕塑中,女性雕塑造型一般比较保守,开弥制作一个女性雕塑时特意让它光脚,相熟的老陶艺工指出“要穿鞋子才行”。“我跟他说夏天很热,它就在自己的园子里,所以不穿鞋子,他听后觉得这样也解释得通。”开弥说,这些看似矛盾的理念碰撞往往迸发出创意,新作品也随之诞生。

刚来时,开弥几乎一句中文都不会说。渐渐地,在与工匠、市民打交道的过程中,她逐渐听懂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一待就是6年多,开弥在景德镇有两间工作室,这里却仍是一个她还没有看够的地方。创作之余,她喜欢在家喝中国茶、熏香和看书,最喜欢的中文书是《红楼梦》;喜欢骑着大马力的摩托车风驰电掣;还喜欢在昌江里游泳,“水流温柔而清澈,给人的感觉像是情侣喃喃细语”。

在开弥看来,景德镇与她法国的家乡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色彩;不同之处在于,景德镇变化日新月异。

2019年8月,经国务院同意,国家发展改革委、文化和旅游部印发《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实施方案》,这座千年瓷都被赋予文化新使命。方案明确提出到2035年,景德镇要成为全国具有重要示范意义的新型人文城市和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世界陶瓷文化中心城市。

国家试验区已成为推动景德镇发展的“加速器”。

从推进棚户区、老旧小区、背街小巷的老城保护和改造,到新区的城市门户、产业新城展现出来的勃勃生机,这个千年古镇从“面子”到“里子”发生了深刻的蝶变。两年来,国家产教融合试点城市、全国版权示范城市、全国先进制造业和现代服务业融合发展试点、国家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示范基地等20多项试点相继落地。

“在法国我生活的地方,多少年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改变。从小熟悉的书店、影院,甚至街头一棵老树上的鸟巢还在那里。”她说,在景德镇,如果出去几年,回家的路可能都找不到,“我在老城区一家工厂里住了5年,或许未来某天,这工厂会被拆除,但一定会有别的东西取而代之。”

今日的景德镇呈现新风貌、新气象。

曾经热火朝天的原料车间,变身为陶艺体验空间;过去灯火通明的彩绘车间,化身为艺术工作室;昔日炉火熊熊的烧炼车间,被打造成博物馆、美术馆;不同时代的老窑炉、各种工业化管道,以及墙上的老标语、青苔等仍保持原汁原味……景德镇陶瓷发展中心主任于集华说,这些年来,景德镇在保留原老瓷厂厂区的基础上,改造“嫁接”为博物馆、美术馆、工作室、瓷器店。

“在景德镇,抓一把泥土,变成神话故事;再抓一把泥土,变成飞禽走兽。这种灵感闪耀下的作品,拿到全球各个国家都会有人懂,不需要很多文字说明。”开弥说。

融合:续写苏麻离青开启的故事

当爱可2009年第一次坐火车从上海来到景德镇时,他仿佛在这里看到了梦寐以求的生活。

“我大约凌晨4点到达,等待太阳升起。当城市逐渐苏醒,一个神奇的场景展现在面前,我看到一个路人抱着一个很大的青花瓶,另一个人拉着一车瓷器坯料,走一会就可看到整条街的瓷器店铺……”这位38岁的土耳其籍艺术家回忆道,“这座城市每个角落都可以看到满满当当的瓷器,街上几乎每个人都在做与瓷器有关的事,如果你喜欢瓷器,这里就是你的‘天堂’。”

爱可从小跟着家人去土耳其托普卡比皇宫看展览,发现历史上通过丝绸之路运达土耳其的青花瓷下方有“景德镇”字样,从此对这座东方小城充满了向往。

享誉世界的青花瓷,为什么出现在元朝?又为什么是景德镇?

历史上,景德镇的瓷器由昌江进入中国最大淡水湖鄱阳湖,经长江转运后,通过丝绸之路的陆上通道或“瓷器之路”的海上航线运往世界各地。

“此前我们探访托普卡比皇宫发现,那里珍藏着67件元青花瓷,见证了中国与‘一带一路’沿线地区历史上的文化交融。”于集华说,中国元代期间,土耳其皇家慕名派人来景德镇制作瓷器用具,要求当地瓷工参照土耳其文化的图案进行创作。

当时景德镇坐拥全国最好的工匠、最好的原料,对瓷器成品要求极高,稍有瑕疵,当场砸碎,就地掩埋。“一窑烧制百来件,适宜的仅数件。这些精中选精的瓷器通过漫长的丝绸之路运达土耳其后,受到了隆重的欢迎,至今仍被尊为国宝级文物。”爱可说。

海陆四通八达,文化碰撞融合。

“元青花的出现与流传,就是蒙元草原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中华文化与域外文化的大融合而产生的一枚文化硕果。”于集华说,青花瓷形成的四大关键——钴蓝原料、能工巧匠、国际市场、交通物流,都在元代得以较好地解决:蒙古族“尚白”与“崇蓝”的文化,催生了以白色为底色、以蓝色为主色的青花瓷器;就瓷器生产来说,苏麻离青(烧制瓷器的主要着色原料)能够从波斯地区进入中国景德镇,烧造的青花瓷器又方便运回波斯地区。

爱可认为,得益于丝绸之路,波斯地区的矿物质钴料苏麻离青和中国的瓷器相结合,这才有了惊艳世界的青花瓷。

“青花瓷的发展历程告诉今天的我们,景德镇曾携带清雅美好的中国文化,还有一件瓷器成型要砸碎多少次的决绝与负重,与世界相遇。”胡平说。

当地许多工匠对记者说,景德镇陶瓷艺人一直抱有开放的心态,愿意将数千年里自己摸索的经验、手工传承的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海内外感兴趣的人们,自然而然收获很多友谊。

苏麻离青开启的故事,今天仍在延续。

爱可在土耳其读大学时主修陶瓷艺术专业,当时班上11位同学,唯有爱可独自一路向东来到中国。“如果去欧洲发展,还是以西方陶瓷为主,这块我已经了解很多。”在他看来,恰恰对于陶瓷源头的东方,印象里是一片空白,他决定来中国把这片“空白”补上。

他来到景德镇攻读陶瓷专业研究生,毕业后在这里开办了工作室,在景德镇一待就是13年。“回头看看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很庆幸有这个勇气迈出这一步。”

“景德镇是一个接受能力非常强的城市,无论你是艺术家、设计师、商人还是游客,如果你想做一个瓷器,只要有想法,这座城市就能帮你做出来。”爱可说,在景德镇的工作与生活让他对实现“一辈子做陶瓷”的梦想很有信心。

在爱可等各界人士努力下,景德镇与土耳其瓷器重镇伊兹尼克成为友好交流城市。爱可希望成为中土两国文化和贸易使者,推动恢复因疫情影响的两地瓷文化交流活动。

文化本身会说话,成为不同语种、不同地域、不同国家和平交流沟通的媒介。目前,景德镇已与全球72个国家的180多个城市建立友好关系。

“不管做什么,先要做朋友,这是从古丝绸之路到今天的‘一带一路’亘古不变的规律。”爱可坚信,“一带一路”新机遇将给中国和土耳其的陶瓷爱好者带来更多惊喜。

再现“器成天下走”

续写“匠从八方来”

在日语中,“唐物”一词指来自中国的舶来品,意味着非常珍贵的物品。在来自日本群马县的陶瓷艺术家高柳绫绪看来,天目盏又是“唐物”中珍贵的部分,“这是一片叶子与泥土在经过了时间与火的洗礼后成就的一段千年传奇。”

木叶天目盏,单从字面理解,“木叶”说的是纹饰即“木叶纹”,“盏”就是“茶碗”。日本镰仓时期,被奉为日本“陶祖”的加藤四郎来中国学习黑瓷制作技艺,回国后创制了日本的著名茶具——濑户天目。

由于烧制过程极度繁琐、难以掌控,每一窑对火候的把控都无规律可循,木叶天目盏的成品率极低,存世量极少,目前全世界现存的宋代木叶天目盏只有十余件。

在日本,天目盏被誉为国宝级文物。高柳绫绪2000年在日本一家博物馆看到天目盏时,就被这种风格深深吸引:“从盏中仿佛可以看到光影交错,有着极致的色泽和美感。”

在高柳绫绪看来,千年瓷都景德镇无疑是最适合学习天目盏制作的地方。她的丈夫温敏雄是广东人,两人都醉心陶瓷创作,婚后温敏雄随妻子在群马县制瓷数年。2013年他们到达景德镇三宝国际瓷谷,开设工作室取名“无边窑”。

当地流传着一句话,叫“一窑生,一窑死”。古代的制瓷匠人,往往为烧制天目盏需要准备数月。运气好了,一窑能有几只成功的瓷器;运气不好连续几窑也可能烧不出一个成功的瓷器,极有可能让工匠们一贫如洗。

温敏雄介绍,材料变化、季节不同、火候大小等因素都可能会对烧制过程产生影响,这其中有很多人力所不可控的因素,“窑变可能使瓷器变得更好,也有可能变得更糟”。

“刚开始制作天目盏的时候,第一批瓶子花费两个月制作,出窑的时候发现都不行,我还为此抹过眼泪。”高柳绫绪说,如今她已变得更加淡然,甚至认为人为与窑变的融合,恰恰是天目盏最有魅力的地方。“这种有为与无为的结合,展现出一种东方哲学的美感。”

景德镇三宝国际瓷谷,掩映在一片静谧的青山绿水中。“村村窑火,户户陶埏”,孕育出亦陶亦农的生活方式。

如今,夫妇两人已和当地村民打成一片,他们一起采摘野生杨梅、泡杨梅酒,村民跟他们分享菜园里刚摘下的时鲜蔬菜。高柳绫绪经常受邀参加当地的茶道表演,无论是数百人的大场面还是几人的小聚会,她皆一丝不苟,面敷浅妆、身着和服、脚套白袜、登上茶席。

在高柳绫绪看来,景德镇,是一个容得下任何梦想的地方。人们创造性地从传统中汲取充足的营养,保持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平衡,不断成长下去。

出于对景德镇的热爱,高柳绫绪将在这里看到的山水、草木、星空、花朵绘制于坯体上。对于天目盏的喜欢,不是简单地复制,而是努力延伸出自己的创意。不久前,她和爱人用一年时间研发出天目盏保温杯:深色瓷瓶上有窑变形成的纹饰,搭配橡木制的保温瓶塞、定制保温手袋。“有别于生产线上出来的不锈钢保温杯,我们希望尊重自然且具有艺术感,推出后备受年轻人青睐”。

“这里是一个宽容的摇篮,人人都在做尝试,用一个词概括那就是‘自由’。在这个摇篮里,经过摇晃、混合,能产生无限的发展潜能。”高柳绫绪说。

在传统的支撑下创新发展,景德镇交织出多元的色彩。

夜色下,陶溪川文创街区,上千个手工陶瓷摊位间,人流络绎不绝。只见一些摊主变身“主播”,就地开始直播带货。如今,这个街区已帮助近万人创新创业。

直播带货等新经济蓬勃发展,让景德镇再现“器成天下走”。

“网友在直播间买的10件陶瓷中,就有7件来自景德镇。”这点让当地人引以为傲。据统计,今年全市陶瓷直播电商年交易额达70亿元至75亿元,占全国陶瓷直播电商交易总量约七成。

这座江南山城并没有雄厚的财力参与“抢人大战”,这些年来却呈现人口净流入态势。当地统计部门负责人表示,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景德镇为人口净流入城市。这种醒目的“逆行”,在作为劳务输出区域的中部数省中非常少见。

“匠从八方来”的传奇仍在继续。文化自信感召下,3万多名“景漂”、5000多名“洋景漂”聚集,催生出强劲的生命力。

“制瓷工人收入普遍上涨了50%,一些画工的工资涨了三四倍……”走在景德镇街头,常听到人们这样喜形于色的谈论。据统计,常住人口160余万人的景德镇,10个人里就有1人从事陶瓷行业,拥有陶瓷及相关企业8000多家、陶瓷个体户9836家。

很多年轻人初到这里,即使身上只有几百元,也能买几块泥、用公共窑烧窑进行创作,用极低的成本就可以启动梦想。

陕西省工艺美术大师苏辉就是其中一员,1989年出生的他曾一度遭遇创作瓶颈,慕名来景德镇寻找灵感。“在景德镇的这两年,我认识了很多艺术家朋友,沉浸在这种创作氛围中,感觉创作能力有了很大的提升。”

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光荣与梦想。当前的景德镇,正从“塑形”向“铸魂”转变。

“站在新的起点上,我们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景德镇,怎样建设好景德镇,这是必须答好的时代命题。”景德镇市委书记刘锋说,国家陶瓷文化保护传承创新基地、世界著名陶瓷文化旅游目的地、国际陶瓷文化交流合作交易中心,这是中国瓷都景德镇的新战略定位。“让世界通过景德镇这个窗口更加真实、立体、全面地了解江西,了解中国”。

“如今,我越发感受到景德镇不只是一座城市,也是一种现象,给予我们的能量是难以计量的。”高柳绫绪说。